2011年7月14日 星期四

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妮娜》的寫作背景(2)

有關《安娜‧卡列妮娜》的評論與討論中,最常被討論到的議題是:安娜一定要死得那麼悲慘嗎?托爾斯泰是否有譴責安娜的意思?
蘇聯學者 Ivanov- Razumnik 認為:安娜的過錯不在於愛上佛倫斯基,而在於對她丈夫的痛苦缺乏同情心,以及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1] 但是,這樣的一種態度過份單一,比較像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會有的態度: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寫作態度比較像是在宣揚個人的信念(但不會讓讀者覺得在傳教而無聊),托爾斯泰的寫作態度更像是在呈現人性的各種可能,而不會讓作者的個人取捨限制住小說中人性的可能發展。
從《安娜‧卡列妮娜》,我們無法推測出托爾斯泰的態度。他曾藉著安娜的口說出:「我可不願意拿石頭去砸她。」[2] 托爾斯泰不像是一個會給他人定罪的人──他曾在撰寫《安娜‧卡列妮娜》之前Strakhov的私函(未寄出)中為娼妓的存在辯護,也曾在1882年參與莫斯科社會調查時為娼妓說話而贏得娼妓的好奇與好感。托爾斯泰不願意在小說中表白自己對信仰的態度,因此把列文跟神父的對話改寫四次,以便讓讀者無從判斷他對列文和神父的真正態度:「我發現,當讀者無法判斷作者的主觀價值判斷時,故事留給人的印象會最深刻。」
《安娜‧卡列妮娜》之所以會在文學界引起長遠的討論熱潮,就因為有太多可能的討論角度。安娜並非單純的「背德的婦人」:她原本是一個美麗、善良、體貼、迷人而又充滿活力的女性,絕對有機會享受充滿活力的人生,而卡列寧卻以他自己的乏味在扼殺她的生命;假如安娜嫁的是列文,而吉蒂則順利地嫁給佛倫斯基,則安娜可能會得到家庭的幸福,而吉蒂則可能會步入悲慘的命運。另一方面,安娜雖然值得同情,卻不能說完全不需要為她的悲劇負責:她可以接受卡列寧的善意與諒解,重新試著去改善夫妻的關係,或者至少保有跟兒子的感情。托爾斯泰故意為安娜的悲劇安排了多重相反而相成的因素,使得我們面對安娜時無法用簡化的、單一的道德評價來面對她、簡化她。
Nadejda Gorodetzky 托爾斯泰夫人在1877年三月的一段日記裡表示: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裡所關愛的是家庭的意義與價值。因此,他認為《安娜‧卡列妮娜》的重點不是在討論安娜的熱情,而是她對家人的歉意。根據他的觀點,托爾斯泰所關愛的「家庭」包含著從孩子的出生所形成的血脈連結、彼此相愛的親屬、忠實的僕人、通過老僕人而跟往生親人的連結。[3]
作為一個不曾記得母親與祖父母,又在年幼時喪父的孤兒,Nadejda Gorodetzky描述中的「家庭」對托爾斯泰應該是很有吸引力的。此外,根據托爾斯泰自己的說法,在他兒子出生之後他曾經有長達十年的自殺衝動,是家庭的幸福或者對家庭幸福的期待使他免於自殺。此外,托爾斯泰在50歲以後不管跟家人在價值觀上有多大的歧異,以及因此而忍受著多大的痛苦,他都不願意輕易離開他的家。因此,我們很有理由相信托爾斯泰在撰寫《安娜‧卡列妮娜》的過程中是極為重視「家庭」的意義與價值的。
此外,Nadejda Gorodetzky 也從這觀點提出了許多有趣的觀點和線索。在小說裡頭,佛倫斯基是一個不懂得家庭的愛的人:他不記得他的父親,而他的母親則無法讓他尊敬。安娜也一樣地從來不曾知道家庭的意義與價值:被不親的姑媽養大,年紀輕輕地就嫁給一個勉強娶她而又不懂得愛的中年男人,通過婚姻而被硬被塞進一個不屬於她的社交圈與不屬於她的人生。[4] 她唯一的愛是她的兒子,最後卻失去了她的兒子,甚至連愛自己的女兒的能力都一起失去了。
當安娜與佛倫斯基約會時,鮮有隱私可言(總是在別人家,或者在國外旅行);即使後來住在一起,也不完全像一個家庭(沒有正式的婚禮與祝福)。火車成為「安娜主題」的主旋律,一直在為故事的影像伴奏:安娜第一次出場的火車,一直到安娜慘死的火車下,我們都好像可以聽到火車煞車時那種尖銳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讓人極端地不安。[5]
安娜自毀性的忌妒與言行,都源自於對佛倫斯基的感情欠缺安定感與安全感;而安娜的不安,也多少是因為欠缺完整的「家」的感情所引起的。安娜與佛倫斯基之間只有熱戀之情(passion),但這熱戀之情不見得可以被稱為可以持之久遠的「愛(love)」,兩人這樣的結合不見得能產出「幸福(happiness)」;佛倫斯基努力地要營造的「家」畢竟有太多的造作與虛假(猶如他的繪畫),不管外觀多華麗,就是欠缺「家」的最根本要素。
與其說托爾斯泰創作《安娜‧卡列妮娜》是為了要給安娜或當時的婚姻一個正面或負面的評價,不如說他遠超出這種狹隘的觀點,想藉著兩對男女的愛情與「婚姻」,探討「熱戀(passion)」、「愛(love)」、「家庭」與「幸福」四者間的辯證關係:怎樣才是可以持久的愛?它存在嗎?婚姻的目的是什麼?只是為了讓「相愛」的兩個人可以整天住在一起?還是牽涉到子女,乃至於一家人互動的模式,一家人共同的人生目標與方向?婚姻是「幸福」的必要條件或充分條件嗎?要呈現這四者間複雜的辯證關係,托爾斯泰需要兩對情人,而不只是一對。
愛、家庭與幸福的意義與三者間的複雜關係,是托爾斯泰長久以來持續不斷的思考主題。小說《婚姻生活的幸福》發表於1859年(31歲),當時托爾斯泰就已經覺察到這三者間的關係遠比一般人所理解的還深奧。小說中的女主角沈醉於愛情的幸福感,而對深愛著她的男主角說出:「今天,在您來之前,我們從院子裡望著他們(農人)工作,不禁難為情起來。他們工作得滿頭大汗,我卻獨自享受幸福……。」卻得到這樣的答覆:「『不要太自負』他打斷了我的話,滿臉一本正經,但是他的目光柔和地看著我的眼睛。『這是很神聖的問題。不要輕輕率率地提出來。』」[6]
假如說《戰爭與和平》的主軸是在思索俄羅斯的民族及其命運,那麼或許我們可以說:《安娜‧卡列妮娜》的主軸是在思索熱戀(passion)、愛、家庭與幸福的複雜關係。
    安娜的悲劇極其複雜,有個性的成因,有個人命運的不幸,也有社會制度的不合理;猶如吉蒂的幸福來得很沒道理,雖然也有個人的特質,但是她也一度虛榮到可以毀掉自己一生的幸福。佛倫斯基雖然很浮誇,甚至經常被歸諉為要為安娜的悲劇負責,但是你不能說他不真誠,更不能說他對安娜的愛不夠深,不夠真──話又說回來,佛倫斯基的「愛」,真的可以被稱做愛嗎?還是只能被稱做熱戀(passion):既不見得可以持久,也不讓人安心,更無法讓人得到平靜(peace)與幸福。
       《安娜‧卡列妮娜》中沒有單純的好人,也沒有單純的壞人。他們的際遇跟人性的各種可能,以及命運的偶然,社會的制度與習性緊密的攪和在一起,難以區辨。與其說這本書的作者關心的是書中人物的道德評價,更不如說他所關心的是亙古以來緊扣著人類心靈深處的根本疑惑:熱戀(passion)中的「愛」到底是什麼?可以持之久遠並帶給人幸福的「愛」又是什麼?家庭除了作為吃、喝、玩、樂與炫耀的場域之外,又意味著什麼?而人人渴望的「人生的幸福」,又到底是什麼?到哪裡去找尋?「人生的幸福」會不會只是愚弄過希臘所有哲學家的虛假概念?還是真的有可能在此世具體地被履踐,實現?
        通過這部書,托爾斯泰探索著愛、家庭與幸福的各種可能性,也探索著人性和命運的各種可能性。應該是這樣的一種創作動機,才足以讓托爾斯泰說:「我想寫的是像《安娜‧卡列妮娜》那樣長篇、不受拘束的小說,它的篇幅足以容下我所發現而可能會有益於他人的一切事物。」


參考書目
列夫托爾斯泰著2003克魯采奏鳴曲》,草嬰譯木馬文化出版。
托爾斯泰著1978《婚姻生活的幸福》,鄭清文譯,新潮文庫179,志文出版社。
羅曼羅蘭著,托爾斯泰傳》,傅列譯,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
N. Gorodetzky, 1946, “Anna Karenina,” The Slavon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 Vol. 24, No. 63, pp. 121-126.
A. Maude, 2005, The Life of Tolstoy Later Years, Kessinger Publishing.
J. J. Rousseau, 1955, Emile. Translated by Barbara Foxley, M.A. London: J.M. Dent & Sons Ltd.
E. J. Simmons, 1941, “Tolstoy Gets Married,” Russian Review, Vol. 1, No. 1, pp. 40-55.
E. J. Simmons, 1973, Tolstoy, Routledge.
I. A. Bunin, 2001, The liberation of Tolstoy: A Tale of Two Writers, trans. T. G.n Marullo and  V. T. Khmelkov, Bosto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http://books.google.com.tw/books?id=4Z8Ysrnu5pcC&dq=The+liberation+of+Tolstoy:+A+Tale+of+Two+Writers&printsec=frontcover&source=bl&ots=C62IHw-R66&sig=yi_CV8g4OuC8NyB9itEX21RNtLY&hl=zh-TW&ei=xuN8SvqsIsmSkQX4vNHxAg&sa=X&oi=book_result&ct=result&resnum=1#v=onepage&q=&f=false
L. Tolstoy, 1882, Confession. 中譯本請參考托爾斯泰著,江楓譯,《我的告白(懺悔錄)》,收錄於羅曼羅蘭著,傅列譯,托爾斯泰傳》,傳記文學6,大漢出版社,196-266頁。
A. Thorlby, 1987, Leo Tolstoy: Anna Karen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H. Troyat, 1967, Tolstoy, trans. by Nancy Amphoux, Doubleday & Company, Inc.
A. N. Wilson, 1988, Tolstoy, W. W. Norton& Company.



[1] Ivanov- Razumnik, 1912, “Tolstoy”, Velikie Iskaniya, t. IV. 轉引自Gorodetzky, 1946.
[2] 源自新約約翰福音87,一群人要依舊約的律令,拿石頭砸一個犯姦淫的罪的婦人,耶穌說:「你們當中誰自以為沒有罪的,就先向她砸石頭吧。」
[3] Gorodetzky, 1946.
[4] 同上。
[5] 同上。
[6] 托爾斯泰著197845-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