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日 星期四

為什麼我們無法開口說英語?

       到波蘭觀光之前,我預期波蘭人的主要外語可能是俄語或德語,而很少人講英語,因此以為這是一趟艱難的旅途,必須克服嚴重的語言障礙。到了這裡,卻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用英語問年輕人:八、九成可以溝通,得到我所要的簡單資訊。我不禁好奇地問一個年輕女孩:你們在學校有沒學英語?她說:不含大學,一共要學五年。這個回答解除了我一部分的疑惑,卻帶來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中學學了六年,大學的教科書絕大部分是用英文的,卻反而往往不敢開口說英語?

       跟波蘭人用英語問答的經驗多了以後,我的疑惑更深了:其實很多波蘭年輕人的英語知識(單字、片語、文法)不見得比台灣學生好,甚至可能還明顯地比我們學生的英語知識差,但是卻一點都不怕說英語(而且是 broken English);相形之下,我們的學生卻很嚴重地畏於開口。為什麼?
        我猜關鍵在於一個教育觀念和學習態度:不管是面對英語或其他場合,我們都害怕因為犯錯而被笑,或被糾正 ── 即使在我們面前的是個外國人,而我們只不過是路過的觀光客。反之,波蘭人似乎比我們還敢犯錯(至少就講英語這件事而言)。
        在我記憶中,比台灣人更怕講英語的,恐怕只有日本人。是不是因為我們的考試制度嚴重地扭曲了我們的學習態度?還是我們的社會有嚴重扭曲的價值觀與面子問題?
        我們學習外語的目的是為了溝通與達意,而不是要成為外文系教授或英國文學學者,犯錯有什麼關係?
        我自己剛到劍橋留學時,不敢輕易開口說英語,一定要在腦袋裡事先想好完整句子,在腦袋裡檢驗過文法有沒有問題,然後才敢開口說話。因為這樣,搞得我做事超沒效率。後來,我跟自己說:反正劍橋大學還沒開學,就假裝我是夏季的觀光客,犯錯又如何?如此念頭一轉,我的英語突然就希哩嘩啦地從嘴巴裡一直冒出來。
        我們不敢開口不見得是因為英語教學失敗,反而更可能是因為怕犯錯(而且是根本無礙於溝通與達意的小錯),而沒有把「能否達意」當首要目標。記得業界常說的口頭禪嗎:「先求有,再求好。」如果我們面對英語會話的態度是:「先求達意,再求文法與發音是否標準。」我猜,我們的英語口說能力都會突飛猛進。
        那麼,是誰在我們腦袋裡植入「不要犯錯比能否達意更重要」這個心結?這恐怕是我們整個社會文化、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通通都牽涉在內的大問題。
        與英語相近的另一個經驗是:我大學剛畢業去工作時,工作上碰到的問題都比課本講的更複雜,因此我老是覺得沒有能力「正確地」解決工作上碰到的問題。後來,碰到一位工程部經理,他告訴我:他只要一個粗略的答案,誤差正負100%都無所謂,甚至300%也可能可以接受,因為他只想知道「在一個標準儲水桶上鑽一個2公分的洞,是否可以在八小時內將水漏完」。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業界要的答案這麼簡單而有彈性,根本不是學校考試時「計算題每題20%,計算錯誤扣五5%(懶惰的老師甚至規定「計算錯誤不予計分」)」那碼子事。從此以後,不管問題多複雜,我都敢用課本的方式去算出概估值,再慢慢根據工作的要求去逐步修正到需要的精度。
        從「不可以犯錯」,到「犯錯沒關係,一步一步地修正到所需要的精度就可以」,這是有如哥白尼革命般的觀念革命,讓我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學畢業生變成「什麼都可以試試看」的工程師。
        其實,所有工程知識的基本假設都跟現實條件有一段或近或遠的距離,要把工程知識用來解決現實問題,就一定會犯錯,只能靠一再修正去逐步找到符合精度的答案。因此,一個不敢犯錯的工學院畢業生,在現實世界裡根本就是毫無用處的。
        那麼是誰把「不可以犯錯,計算錯誤扣 5%」的惡劣觀念植入我們的腦袋裡?
        而一個不敢犯錯的人,要想有創意,那可就更難了。就像 Ken Robinson 說過的 "If you're not prepared to be wrong, you'll never come up with anything original."

        認真想想,為了擠進名校,我們一再磨練考試技巧與「謹小慎微」的作答習慣,在這過程中我們到底往腦袋裡塞進了多少有毒的意識形態和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