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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1日 星期六

給不安的靈魂(2):示意圖與補充說明

     底下我從 Sal Mendaglio 所編專書「Dabrowski's Theory of Positive Disintegration」扼要摘述出「正向不統整理論」的重點,以及人格發展階段的示意圖,希望它可以比純文字容易了解,也彌補中文資料所缺漏掉的一些重要觀念和線索。

一、「正向不統整理論」示意圖
      過去的人格統整理論往往把衝突、焦慮、自我貶抑等情緒看成是負面的,連帶地也把(青春期階段的)人格不統整看成負面。但是 Kazimierz Dąbrowski 卻認為人格成長必須先通過不統整之後才有機會達成真正的統整,因此衝突、焦慮、自我貶抑等情緒和過渡階段的人格不統整也都是有其正面(正向)的積極意義,因此我把「positive disintegration」翻譯成「正向不統整」。
      為了便於讀者閱讀與理解,後續所有術語的翻譯都不採字面上的翻譯,而採取最接近原意而較容易理解的淺白翻譯(以順口為優先為原則,想要精確理解的人還是建議直接讀原文)。
      底下是「正向不統整理論」的人格發展層級示意圖,其中 Level I 是最低階的人格統整狀態(往往在青春期以前就完成),大多數人一輩子停留在這個階段,從來沒有建立過一個屬於自覺且對自我坦誠的高階人格統整(Level V)。這些人往往被利己的動物本能驅動,靠他的聰明(IQ)在社會規範內(或邊緣上)攫取名利、地位等,而成為社會領袖(無良商人、野心政客、無恥學霸,乃至於眾人指責而不肯下台的「學領袖」)。

      有些人在青春期或重大事件打擊下暫時脫離了 Level I 的「原始統整」,而進入 Level II 的「單一層次的不統整」,但是並沒有向更高階的人格統整發展,就又回到 Level I。
      只有少數人有能力(以及無法抗拒的需要)發展出 Level III 的「多層次不統整」,但是沒有能力繼續發展到 Level VI & Level V,結果自殺或罹患精神官能症。Kazimierz Dąbrowski 把這種稟賦稱為「悲劇的稟賦」。
      另外的少數人則繼續發展出「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自我控制」等高階的成熟能力,而進入 Level IV「有方向感的多層次不統整」,並且開始建立起自己的價值秩序,同時將低階的動物本能自覺地通過自我教育而轉化為高層次的精神性滿足(譬如從保全動物性的生命轉為保護精神性的自我意義與價值,因此可以為了較高層次的價值而樂於犧牲動物性的生命;或者將低階口腹之慾轉化為高階的音樂、美術等情感上的滿足)。
      最後,當所有價值秩序都重新建立,低階的動物本能也逐一被自我教育昇華為高階的精神性滿足之後,內在的衝突消失而獲得內心的祥和與寧靜,並起在利他精神的引導下達成跟社會的和平相處,但是仍擁有自己與眾不同的價值秩序——理論上每一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精神上的滿足程度建立起屬於個人獨特的價值秩序,有些人把「自然宗教」當做最高的滿足與價值,有些人把特定宗教的啟示與「呼召」當做最高的滿足與價值,有些人把科學革命當做最高的滿足與價值,大家表面上的最高價值都不一樣,但是所達到的精神高度與滿足程度卻都相近。

二、有些人是不該被社會化的
      底下是我個人對「正向不統整理論」的感想與補充說明。
      決定一個人會不會進入 Level II 或 Level III 的因素,一部分是個人稟賦(所謂的異常激動特質,overexcitability,英文術語簡稱 OE),一部分是個人遭遇(Kazimierz Dąbrowski 在年少時遭遇第一次世界大戰,親賭遍地屍體,發現每一個死者的表情差異懸殊,有些猙獰恐怖,有些充滿痛苦,有些祥和平靜等),一部分是遭遇重大打擊時個人身心的成熟度。
      在和平年代且無重大意外事故時,具有異常激動特質(OE)的人最容易進入 Level III。這些人在情感上往往有過人的敏感度與藝術天分(Kazimierz Dąbrowski 大學時主修哲學、文學與心理學,畢業時原本決定要以音樂為終生職志,卻遭遇到好友的自殺,因而決定終生研究心理學與精神醫學),而且自愛,不能容忍社會規範中價值的含糊與矛盾(一方面教導孩子要替他人設想,一方面又教導孩子要先為自己設想;一方面教導孩子要有高貴的情操,另一方面又看不起堅持高貴情操而安貧的人士,etc),因此他們比其他人更敏感於社會規範的前後不一,甚至高對與卑鄙的價值並列(敬仰台大校長與中研院院士,不管他坐上那個位置的過程有多麼地不擇手段,只要遮掩得過去就好)。因此,他們對自己的期待很容易跟含糊、矛盾,甚至價值錯亂、失序的社會規範起衝突,並且將這些衝突內化為自己內在的價值衝突,進行表現出「反社會傾向」、「自我貶抑」、「焦慮」、「憂鬱」等表徵。
      其實這些人並非病人,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錯亂失序的社會規範);他們需要的不是治療或傳統意義下的諮商輔導,而是靠己力(或外力協助下)發展出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與自我控制的能力,以便重新釐清自己的價值秩序,以及自己跟社會的關係,終而邁向 Level IV & Level V。
      這些人經常表現出高 EQ 與高 IQ;但是有些數理資優生其實只有高 IQ 而沒有高 EQ,也不屬於真正的 OE,因此他們一輩子很天真地處於 Level I,或者對社會規範沒有任何意見,或者跟社會規範相處融洽。
      但是 OE的人經常無法融入社會秩序,而必須自己建立起一套價值秩序。但是他們常被誤以為是「反社會人格」、「自我中心」等。其實在 Kazimierz Dąbrowski 的理論裡,有些人只有能力靠自立的動物本能去反抗社會價值,而沒有能力建立起自己較高層次的價值秩序,所以他們也沒有進入過 Level III。這種反社會人格被 Kazimierz Dąbrowski 稱為 negative disintegration。
      Kazimierz Dąbrowski 長期跟精神官能症患者接觸,也許是因此而特別強調 OE 特質。我自己接觸過各類的資優人士和學生,我覺得無法被硬塞入社會規範的人其實很多,不必然都會有外顯而可被量測到的 OE 特質或狹義定義下的資優。
      青春期的孩子所感受到的「個人與社會衝突」其實並非廣泛的社會價值或普世共認的價值,而是自己的價值次序(由個人愛好、滿足感、價值觀與意義感共同建構起來的「價值秩序量表」)跟父母的價值次序衝突(興趣優先或熱門科系排行榜優先,可不可以為了自己的成績而不顧朋友的情緒低潮,etc),或者自己的價值優先序跟同儕的衝突(後者往往反應的是個人的不成熟與社會上的價值錯亂)。在這些衝突中,往往是孩子的堅持較具有理想性與高貴性(因此他會認定自己該堅持),而父母的價值換同儕的價值則反應著社會上的低俗品味和價值錯亂、失序(因此他更加認定自己不該屈服)。
      因此,會進入 Level III 的孩子其實是有值得嘉許與肯定的人格特質和價值取向,卻不見得建容於父母與同儕。這是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社會悲劇。
      此外,會進入 Level III 的孩子不見得都有外顯的 OE 表徵。有些孩子特別專注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專注的持續度明顯超越同年齡的孩子。我覺得這種孩子也很有機會在高度對內在世界的專注中覺察到同儕的價值錯亂失序而不足取,以及不該對同儕屈服,因而在「從眾行為」的壓力發展出激烈的衝突,以及 Level III 的人格不統整。這樣的孩子也很可能只有發展出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與自我控制的能力之後,才能脫離人格的不統整與內外在的價值衝突,而達到 Level V 的成熟人格。
      因此,我覺得如果適度放寬 Kazimierz Dąbrowski 的術語定義,則他的「正向不統整理論」有機會被用來啟發我們很多親子教養的新觀念,以及重新釐清自己的成長過程與未來的需要。

三、OE與資優教育

      有 OE 特徵的人經常同時兼具高 IQ 以及對於內在、外在事件的高度敏感,以及對於社會規範(同儕價值與家長價值)的強烈抗拒。他們是精神官能症與自殺的高危險群,因此被 Kazimierz Dąbrowski 稱為「悲劇性的稟賦」。
      他們最需要的是儘速發展出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與自我控制的能力,以便安然進入 Level IV,從而避免在 Level III 時因為外在事件的刺激太強烈,或者跟社會規範(同儕價值與家長價值)強烈衝突,或者內在價值激烈衝突,而發展出精神疾病。
      但是發展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我與我控制的能力需要很長期而專注的投入,如果用資優教育和虛榮心去誘惑他們且分散他們的精力,有可能反而延滯他們發展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我與我控制的能力,並且間接激化他們內在價值的衝突,從而提高他們罹患精神疾病與自殺的機率。
      我對資優教育長期以來的疑慮和消極態度,主要就是因為這一層考量。
      基於同一個原因,對於把「positive disintegration」當作研究資優的工具而不去正視 OE 的悲劇性風險一事,我也很不以為然。

四、不要羨慕 OE 跟資優
      我具有強烈的 OE 特質,並且在遺傳上屬於精神官能症超高危險群。但是運氣很好,爸媽沒有給我壓力,而我的自閉傾向讓我感受不到同儕壓力,所以有很空廣的空間和緩慢的步調去發展我自己的價值體系,和自我覺察、自我教育、自我療癒我與我控制的能力。
      但是,我仍舊曾經為了自己的價值體系跟社會的價值有衝突,以及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太高,而長期處於自殺和憂鬱症的邊緣,OE 差點變成我的悲劇性禮物。
      在精神官能症好發期的青春期間,假如我的爸媽給我很大的壓力,逼迫我屈從一般的社會價值(對我而言太低俗),我很有機會在青春期結束前就罹患精神官能症,並且跟我弟弟一樣地進而發展成精神分裂。
      因此,OE 跟資優根本就不是好玩的事。

五、人格發展的多元觀
      根據「positive disintegration」的理論,一個人會停留在 Level I,或者在 Level III 時自殺,或者順利進入 Level IV & V,很大成分靠天生的稟賦,一部分看外在的際遇。
      這個理論幫我做了很大的自我釐清,讓我有一個較完整的架構去理解自己跟別人的成長過程為何如此不同。
      一個年輕朋友跟我說:「假如讓 OE 都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或許他們會比較不孤立,也比較知道該如何自處,而在成長過程中會少一點痛苦。」這一番話讓我決定抽時間寫下這兩篇文章。
      年紀越大,越是了解到一個人的發展軌跡有太多自己無法控制的因素:生理遺傳、家庭的文化遺傳、偶然的際遇等。因此越來越認定,應該讓每一個人一他的能力稟賦、偏好稟賦等,發展出屬於他自己的價值體系:把最能帶給自己滿足感且能力也最強的項目當作第一優先要務去追求,把最讓自己痛苦且無能的項目當作最不要緊的事務去應付。
      不該要求一個理工智商超高而毫無 OE稟賦的人去追求 Level V ,或者要求他遠離電玩和動漫;對他們而言,他們就是沒有感受音樂和藝術的天分,就像有些人沒有數學的天分一樣。反過來,對於那些 OE 稟賦超強的人而言,不管他的理工 IQ 有多高,都不該把他當作「為國爭光」的工具,想盡辦法要激勵他的數理天分。
      對於 IQ 不夠高,也沒 OE 特質,因而處於 Level I的普通人而言,只要善盡他的稟賦與能力,就已經是一種「自我完成」,甚至於「自我超越」。就算每一個人的價值高低次序都一樣,每一個人也該因其稟賦而有不同的價值恆量尺度。
      每一個人都不一樣,誰也不該被拿來跟他人比較。每一個人都只要活出自己就好,沒必要硬性規定怎樣才是活得有意義。
      基於這個考量,我越來越不喜歡沒有個人彈性的價值理論,也越來越對「實踐理性批判」的康德有所保留——雖然他曾在我年輕時對我起過非常大的啟發與幫助。